新千年前夜,我在北极感悟“新大陆”

2025-07-03 21:47:01 来源: 《环球》杂志

2010 年 7 月 25 日,一群北极海象在北冰洋“脏”冰区栖息玩耍

文/《环球》杂志记者 聂晓阳

编辑/吴美娜

  连月来,由于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出格言行,格陵兰岛成为一个焦点,给近年来的“北极热”又添了一把火。战略博弈之外,气候变化带来的忧虑,使得极地系列关键词成为越来越多领域重要议程绕不开的话题。

  极地是地球气候系统的稳定器和放大器,在全球热量、动量和水分交换中起着重要作用,也是受全球变暖影响最显著的地区,极地环境变化及其引发的连锁效应对全球气候系统影响深远。

  冰川融化速度加快、在人类眼皮子底下北极熊频频出没……诸如此类的消息时常将我的思绪带回到20多年前——新世纪到来之前1999年的夏天,我作为随船记者参加了中国首次国家北极考察。近三个月的行程,让我对北极,对整个世界和人类,都有了更广维度、更深层次的思考和认知。

了解全球变化的钥匙

  出发前,同行的科学家们在闲谈中说,这几年华南多雨、洪涝频发,其实就和北极升温有关,更和海洋的种种现象有关。当时的国家海洋局极地考察办公室主任陈立奇在出发前的动员会上指出,有证据表明全球平均气温在过去150年里上升了1到2摄氏度,这种气温升高的现象在南北极地区表现得更为明显,“中国的北极考察无疑将为这方面的研究作出贡献”。

  陈立奇强调,两极研究将是21世纪上半叶世界的一个热点,因为两极地区是地球上受人为影响最小的地区,对于各种环境变化都非常敏感,全球变化一些细微的迹象,在两极地区都会被放大,这有利于科学家进行准确预测和制定对策,“两极是科学家的天堂,全球的事应该有所有国家共同参与解决”。

  那次科考的重点区域是楚科奇海和白令海。前者是北冰洋的一部分,后者属于北太平洋的一部分,白令海峡将它们连接。科学家们说,中国在楚科奇海和白令海进行大洋考察,目的在于揭示白令海峡两端,即北冰洋与北太平洋之间海水交换的秘密,这是了解全球变化的一把钥匙。

  考察队的一位海洋学家说:“早期的灾害研究更多集中在对本国环境要素的研究上。但人们逐渐认识到,气候变化是全球问题,不可能通过对一国局部的研究找到答案。研究气候就不能不研究海洋,因为如果没有海洋,地球将只是一个风沙弥漫的荒漠——是大海让我们的世界如此美丽。”

人类是如此依赖环境

  进入北极,我们也同时告别了黑夜,进入二十四小时都是白天的极昼。只要天气状况良好,任何时候走出船舱,都能看到鲜红的太阳。

  我看过不少文章,说如何如何盼望黑夜早日结束,甚至诅咒黑夜,恨不得这世界上根本就不要有黑夜。可是,自从进入北极的极昼,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在黑夜里静静地站在甲板上,体会重新回到黑夜的感觉。

2010年8月8日,中国第四次北极科考队作业过程中,“海豚”直升机将“防熊”的“苹果房”吊运到作业现场

  在北极的几十天,头顶上方永远有不落的太阳。二十四小时都是白天,日复一日,感觉应该是黑夜的时候却总是见到太阳,人的心里会逐渐产生一种幻觉,自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个熟悉的世界。一天不回到日出日落的日子,就无法回到真实,回到熟悉的生活里来。

  我们去北极是在夏天,却感觉比北京最冷的冬天还要冷,虽然气温显示只有零下6摄氏度左右。根据“风寒系数”理论,人对寒冷的感觉主要取决于温度、湿度和风力。在湿度几乎是100%、大风6级以上的北极,零下6摄氏度左右的气温,人的体感温度相当于北京的零下二十几度。所以,尽管队员们穿着厚厚的冬装,在船舱外仍觉得寒气逼人,只有在太阳下才会有一点暖的感觉。

  600年前,当中国皇帝派出的一支由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离开港口的时候,船员们知道,在以后几年里他们将完全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寂寞里。新千年前夜,中国首次远征北极的考察队员们却每天都可以通过电子邮件和家人联络。考察船上的公用电脑室是队员们每天必到的地方,在这里他们通过海事卫星邮件转发系统和国内的同事交流考察心得,也与家人和朋友分享海上生活的感受。

  不过,电子邮件毕竟不同于面对面的交流。一天晚上,我闲坐灯下,回想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能想起来的却寥寥。我拼命回忆,但昨天像上个世纪一样遥远。这是怎么了?

  临出发前,我曾读过一篇文章,讲到南极科考队员长期在船上和荒凉的极地生活,因为缺少交流和刺激,逐渐变得迟钝。登船之后,又有去过南极的人讲,从南极回来后他连马路都不会过,看见红灯,一边愣神,一边还直往前走。这就是单调的环境对人的影响。我不由得对人类原来如此依赖环境感到震惊。

  现代化和城市化正在让人类的生活环境变得单调。越来越多的人搬进闻不到泥土气息,没有鸟语花香,也听不到溪流潺潺水声的水泥大厦。我在想,如果把人类健壮活泼的生命长久地、几代人地封印在水泥丛林中,我们的头脑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我们时刻在漂移

  西经167度、北纬73度半,这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由两个枯燥的数字交叉成的小点,可对于考察队来说,却是建立第一个联合冰站的净土。

  这一片皑皑的冰洋是从来没有人涉足的处女地。中国考察队选择这里,正因为这是国际北极考察的空白区域。也许是在国内看南极的报道太多,也许是北极的确离我们太遥远,在我的脑海中,北极和南极一样,是一片有皑皑冰雪的雪原。然而,当我走进北极,脑海中“雪原”的概念就已经被北冰洋的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科考队员在联合冰站上进行各种科考活动。这是中国首次北极科学考察队一科考队员在拍摄冰间湖的镜头

  在北极大部分地区,是没有陆地概念的,有的只是浮冰和浮冰下面深逾千米的大海。我们来到北极,并不意味着中国人的脚从此已经踩在了北极的“土地”上,因为北极根本就没有土地。北极只是一片茫茫的大海,只不过这片大海常常被厚厚的海冰所封锁,给人类似陆地的错觉。

  科学家说,因为没有陆地,甚至北极点的冰都是时刻在漂移的。假定一个人今天到达了北极点,他在上面立了一块碑,写上自己的大名。他回国后向朋友吹嘘,说他已经把北极点踩在了脚下,朋友不信,于是他和朋友一起返回北极点展示他立的纪念碑,结果会是如何呢?很简单,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尽管没有任何人动过,他立的碑已经不见了,至少已经不在北极点上了。

  在夏季,北极的标签就是北冰洋上的浮冰。事实上,我们的冰站也是建立在一块只有几个足球场大小的浮冰上。即使我们乘坐直升机继续北飞,来到北极连续海冰区,在冰的下面几米到几十米的地方,也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我们站在北极,实际上并不是站在北极的土地上,而是站在北极的海上。

  在南极,有永久海冰、万年冰,可是在北极,因为冰随时在漂来漂去,每块冰都有可能漂到在夏季足以被融化的海域,所以所谓的永久海冰只是多年冰,也就是说,只是比那些当年冻结、当年融化的“冰弟弟”多了几分幸运,寿命较长一些而已。

  但即使是这些幸运的多年冰,也无法摆脱被挪来挪去的命运,每年都变得面目全非,一辈子过着流浪的生活,直到也许几百年之后一不小心漂到温暖的海流中,终于冰消玉殒。

发现绝美“新大陆”

  考察船那次最北到达的位置是北纬75度左右,这个纬度,当时创下了中国船只有史以来到达的最高纬度的纪录。但这并不是那次中国北极考察所到达的最北点。按照预先设想,考察船携载的直升机还要向北飞越200多公里,即在考察船到达位置的基础上再向北飞两个纬度。

  直升机在第一天远离大船飞到了北纬77度18分的一块浮冰上,这是中国首次考察队所到达的最北位置。直升机到达最北点的第二天,凌晨快7点的时候,我刚刚关上电脑准备上床睡觉,忽然接到通知:赶紧吃早饭,飞机马上就飞,你上这趟飞机。

  天气原因,飞机起飞的时间谁都难以预料。在大雾弥漫的情况下,有时候飞机等一整天也难以起飞。但只要天气一好转,就得抓住时机随时起飞。所以,不但飞行员要随时做好起飞的准备,所有要上飞机的人也要说走就走。

  这趟飞机主要是运送一位气象学家和一位海洋学家到北纬77度以北冰面上进行考察,我的任务除了现场报道,还要帮助科学家搬运仪器。很快,船载国产的直-9型直升机平稳起飞了,然后迅速攀升到1500米高度,以最大每小时240公里的速度向北飞行。

  在飞机上看,厚厚的云层堆积延伸,如同一层棉絮盖在洋面上。随着飞机向北飞行,脚下的云层逐渐变成一团云雾,再也不连片成层,云雾都集中在浮冰的上空,而在深蓝色海面的上空则很少看到云雾。这样,在轻柔的云雾的间隙中,露出斑斑点点深蓝色的海面,偶尔也能够见到覆盖着洁白积雪的浮冰。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北冰洋上空,会有如此美丽的景致。

2021年8月16日,在俄罗斯法兰士约瑟夫地群岛拍摄的站在冰上的北极熊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上。我问了一下,纬度是北纬77度04分,这是我自己所到达的地球最北的地方。这个地方,距离我平时上班的地方有一万多里。抬头望去,这块浮冰一眼看不到尽头,一半是平坦如砥的雪原,上面点缀着几个碧蓝碧蓝的小融池,另一半则是高高低低的冰脊和冰丘。浮冰上的积雪在地球引力和重新冻结的作用下,已经变成有相当硬度的颗粒了。

  幸运的是,我们一跳下飞机,太阳也从云雾中钻出来,为我们刚刚发现的这块“新大陆”洒上一层耀眼的光辉。在难得的好天气里,在如此秀美的冰雪大地上,我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科学家们一下飞机,顾不上像我一样先饱览冰雪秀色,而是立即卸下仪器,跑到一眼选定的作业点开始工作。为什么这么急呢?他们说,一是因为时间有限,当天总共安排了4个趟次的飞行,做完这块浮冰回去后还要到下一块浮冰上去采样。二是因为飞机携带的油料有限,飞机落在浮冰上,为了安全不能熄火,所以耗费的时间越长,意味着飞机油料耗损就越大。如果在返航的途中碰到大雾,飞机要反复盘旋寻找“雪龙”号(在空中看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油料不够将会非常麻烦甚至危险。

  果然,在我们返航接近“雪龙”号的时候,一阵大雾把50米之外的一切都隐藏了起来。大自然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做好了一个危险的陷阱等待看我们的笑话。飞机明明就在船的附近,却忽然失去了目标。

  担心和恐惧揪紧了每一个坐在飞机上的人的心。后来,飞行员正打算在附近一块浮冰上先着陆,耳机里传来船长调整船位请求继续降落的消息。两位飞行员一拉操纵杆,飞机再次腾空而起,一个盘旋后,终于看到“雪龙”号模糊的身影。但这时候,绷紧的神经却不敢放松,因为在大雾中降落,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撞到船。幸亏两位飞行员技术高超,带着我们平安降落。

  在跳下飞机、踩上“雪龙”号甲板的一刹那,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亲切。后来,在晚上聚餐时,大家都主动站起来,一致提议要敬整个机组人员一杯酒。

手机版